寂寞沙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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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沙洲冷

原标题: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今天说一下苏东坡。喜欢苏东坡的人太多了,随便问个中学生,十有八九都说喜欢苏东坡,因为豪放啊,大气啊,“大江东去”,多给力,多过瘾。其实人生哪那么容易豪放?倒是很容易挨锤,苏东坡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挨锤的痛苦过程。我每次倒霉的时候就会想到他,有他这样一个专业倒霉蛋垫底,我们大部分的人都应该想开一点。每次我一想老天爷是怎么对苏东坡又怎么对我,我就很想感谢他老人家的“不锤之恩”。苏东坡那是何等的才华,何等的人格!王安石说他“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像我这种没什么才华人品也一般的人,倒是一天天的混吃混喝瞎三话四,可见老天爷对我还是不错的。当然,主要是苏东坡这样的人能锤出人生境界来,我还是算了,一锤就报废,老天大概也懒得锤……

生平故事我们简单讲一下,他先是得罪了王安石一党,写小歪诗针砭时弊,被抓进黑牢随时准备砍头。史称乌台诗案。关了一百多天,命是保住了,被贬到黄州,一家老小没钱吃饭,每个月往屋梁上挂三十串钱,每天取下一串,绝不敢多用。再后来终于有了一块地——东坡(“苏东坡”就是从这儿来的),可以自己开荒种粮食,那时候没有拖拉机,没有现代农具,都是纯体力活,累死累活的,他却开心得不得了,干得特别起劲。有了多余的粮食拿来酿酒,他会酿好多种酒,一有宽裕就恢复吃货本色。后来王安石一党倒台,他回京当了好大的官,中央领导级别的。结果他又看不惯司马光一党的做法,又被贬。贬到惠州,再贬到海南,真是天涯海角!如果那时候能把人踢出地球,估计皇帝会把他扔到火星上去。

这首《卜算子》写于被贬黄州期间,乌台诗案刚刚了结,苏轼捡了一条命回来。这词一眼看去很不“苏东坡”,咱们对他的印象大多来自于中学课本,好像“大江东去”才是苏东坡的本色。苏东坡是热闹人,喝酒吃肉朋友多,但这不是苏东坡的全貌,如果我们对他的了解仅限于“豪放”,那就相当于一块东坡肉,你只吃肥的,不吃瘦的。这么比喻有点不雅,但好在苏东坡是个吃货,也不算得罪。

看一下这首词:

缺月挂疏桐。天黑了,他一个人出来散步,月亮是残缺的,梧桐树叶子不多了,可能是深秋了吧,叶子很快就要落光了。一个人如果精神饱满,会写嘉树清圆啊,孟夏草木长啊,月亮的精神、树的精神就是人的精神。很显然,这起头的第一句是残破的,月也残破,树也残破,人也残破。

漏断人初静。天黑了,人都回家了,世界刚刚安静下来。漏断这两个字是有声音在里面的,漏是更漏,不仅表明时间,它还是一种空旷世界寂寞的回音。鸟鸣山更幽就是这个道理。明明有声音,但是这声音让世界更寂寞更安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谁见是谁都没看见,就他自己知道。幽这个字有特别的精神质地在里面,我们讲幽深啊、幽闭啊,似乎有一种藏得很深的秘密在里面,它是一种曲折的封闭。幽人不仅仅是一个人,应该还是一个无法袒露内心的人,一个不被理解的人。我们讲“隐士”,是指这个人远离庙堂,远离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但精神世界还是可以很愉快很开放的,但幽人不一样,不管他身在何处,他的精神世界是封闭的,是没有光的。这个幽人就是苏轼自己。

缥缈孤鸿影。鸿,飞鸟。苏东坡有名句,飞鸿踏雪泥,鸿本身就是一个稍纵即逝不知何往的意象,孤鸿,更加孤单了一层。孤鸿影,连个实在的形体都没有,看起来只不过是一团影子,更加孤独,更加寂寞。更何况缥缈孤鸿影,这内心的孤绝要到何种程度!刚才上一句说自己是“幽人”,这一句用具体的意象把“幽人”投射出来,用画面来呈现,他就是那一只孤鸿,或者说,就是那一个孤鸿的黑影。

惊起却回头。惊,害怕,恐惧,惊吓。那时候的他刚刚从大牢里出来,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时时恐惧自己会被杀头。所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胆战心惊。表面上看起来是写那只孤鸿,但更深的是在写自己,写那种让他肝胆俱裂的黑暗和害怕。我们只知道不害怕的苏东坡,只知道“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苏东坡,当他一个人独孤自省的时候难道不害怕吗?不害怕他还是个人吗?

有恨无人省。上一句说自己很害怕,这一句说自己想不通。省是知道、明白。一肚子的“恨”没有道理可说,没有人能够知道,没有人可以分担,就这样憋在心里。我们知道的苏东坡是什么都想得通的苏东坡,拿得起放得下,明月照大江。你知道“有恨无人省”的苏东坡吗?你知道“想不通”的苏东坡吗?面对这样惨痛黑暗的人生,想不通是正常的,想得通太难太难了!

拣尽寒枝不肯栖。即便这样,他也不愿意随便凑合,随便将就。这里有一种孤寒高傲的人格在里面,虽然逼得我遭受这么多磨难,虽然我害怕、孤独、苦闷、各种想不通,但是要改变我的人格,那是办不到的,不肯就是不肯。

寂寞沙洲冷。这一句几乎把自己流放到了北极,一个人要有多悲凉、多苦寒的心境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来!这一方面可以看做“拣尽寒枝不肯栖”的代价——既然不肯,那就只能独自栖息在这样冰冷的世界。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做一种绝望中的坚守,宁可“寂寞沙洲冷”,也不愿意随便找一枝来“栖”。小时候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得了!冷死了!但那个只是外头冷,环境冷,心里好像蛮无所谓的。所以后面来一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老头儿一个人玩得挺嗨皮。但这里不一样,这不是环境冷,不是气温低,这是内心的悲冷绝望,好像再也不会快乐起来了。

这首词清冷孤绝,简直抑郁症都要犯了!这是印象之外、豪放之外的苏东坡,他的内心竟然如此的悲冷寂寞。没有这一个“寂寞沙洲冷”的苏东坡,那一个“烟雨任平生”的苏东坡就不真实,就没有来历。豪放一定以悲沉做为底色,超越一定以苦难作为底色,如果没有这样的底色,豪放只是喊口号,超越只是吹牛皮。所以当苏东坡讲“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时候,他真的是从“寂寞沙洲冷”当中走出来了,他“不冷”了。

每一个人站在命运的拐点上是看不到前路的,我们看苏东坡的一生,他在黑牢里不知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到了黄州像个农民一样干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新恢复读书人的体面。到海南岛更不要说了,已经老了,折腾不起了,临行前跟家人在大海边生离死别,“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迎逢于海外,宁许生还?”真是摧肝断肠!我们都说豪放,好像念两句“大江东去”就是豪放,想一想哪天把自己扔到这样的处境,你豪放得起来吗?扔到牢里等杀头能豪放吗?回到农村种地干活养家糊口能豪放吗?对着茫茫海天跟亲人生离死别能豪放吗?

没有这些苦难作为底色,豪放就是个笑话。我们看苏东坡如果只看豪放不看苦难,那么也是个笑话。苏东坡的可爱与伟大不仅在于豪放,更在于他经历如此之多的磨难依旧活得正常、热情、达观,并且用充满魅力的语言把这一种人生的经历与思考写下来。有一句挺时髦的话叫“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借用一下这个格式,没有体会过“寂寞沙洲冷”就不要谈豪放,咱们这些没有被命运锤过的人,实在是连豪放的资格都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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