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医生能有多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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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医生能有多善良?

本文作者:北境刀客

在没写文章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像一个标准的外科机器人一样,连轴运转着,自以为已经看透人间悲欢。

2 周前,我受医院推荐参加北京卫健委组织的宣传评选,其中一个环节是即兴演讲,我抽到的题目是:哪一个瞬间让你坚定了从医的决心?

对于医生来说,这样的瞬间大概有无数个。与此同时,那些让医生产生自我怀疑的瞬间,其实也不在少数。

哪有什么决心?这条路无非是一次又一次从光明到黑暗,又从黑暗到光明。

那天之后,我总会不断想起这个话题。

在医院这些年,看过这么多人世坎坷、生死别离,自以为已经成为一台外科机器的我,还能有多善良?

就在今天,在回忆整个从医过往后,我从三个故事里得到了答案。

故事一

那个让主任妥协的母亲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 14 年前,我在省医院实习的最后一个月,轮转到小儿骨科。

这个科的人员结构很奇特,3 个主任医师,1 个住院医,我去了之后,再算上我 1 个实习医生。

我从来没有那么忙过,每一个来手术的小宝宝,我都要写病历、查体,当然还有省医院的特色:实习医生负责抽血。手术前不可能不做化验,要化验就要抽血,给小宝宝抽血的难度可想而知。

那是一个夏天,一个胖嘟嘟的宝宝被几个家长按在床上等着。

人类对注射器有天然的恐惧,宝宝看到你手里的针时,顿时哇哇大哭。静脉看不见摸不着,家长急得一头汗,我按照常规位置一针扎进去,没有回血,我也一头汗。

这个时候,3 个主任中的 1 个出现了,我看到了救星,马上请主任来抽。

主任穿着红色条纹的保罗衫,没有责备也没有皱眉,拿过我的 5ml 注射器,伴随着眼睛中的一丝寒光,单手持针,对着宝宝的大腿根直直扎进去,然后再慢慢回退。一股静脉血瞬时充满了针管,主任的嘴角泛起一起微微的笑意。

股静脉抽血!主任,你为什么这么厉害。

第二天,我也在家长半信半疑的注视下,一针见血。这项技能我一直长期受用。

一个周五的清晨,医生办公室门前的楼梯上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男人在张望,女人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男人身着黑色的短袖,女人在哺乳期,穿着一件宽大的绿色T恤,草草扎着头发。

衣服很旧,应该是从农村来的。男人手里捏着一张纸条,向我打听主任在不在。

「主任不在,一早就进手术室了,得晚上才能回来」。夫妻二人难掩失落,只能茫然的在楼梯上坐着。

我继续写病历,查体,抽血,去手术室帮忙。从楼梯上路过,我看到那个黑黝黝的婴儿不哭不闹,男人很焦虑,女人很憔悴。我在手术室告诉主任,有人在办公室外面等他,主任哦了一声。

到了下午我回办公室整理病历,那对夫妇依旧在楼梯上等着。天快黑了,他们可能没有挪过地方,甚至可能都没去吃饭。

也是,他们一旦离开,主任恰好回来怎么办?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非本文中医生)

到了深夜,我和主任做完手术一同回办公室,那一家三口果然还在。主任把他们请进办公室,听男人讲述那不知已经默念了多少遍的请求:孩子得了急性化脓性骨髓炎,县医院的大夫推荐到这里请他做手术。

男人很年轻,也不善言辞,断断续续说完,递上了那张纸条。

那张纸条被捏了一天,已经满是皱褶。纸条上,是县医院大夫手写的诊断,和主任的名字。用手写的信息转诊患者,是同行之间的一种尊重。

女人把孩子抱到主任面前,只有 6 个月大,虽然肥嘟嘟,但已经很虚弱,发着高烧,右边的小腿一片红肿甚至发紫。

夫妻二人并排站着,仿佛在等待孩子的审判。主任摸了一下宝宝的小腿,原本虚弱的孩子立即疼得哇哇大哭。

化脓性骨髓炎,是有明确的感染在孩子的腿骨里,而且已经形成脓肿,手术很麻烦。这么小的孩子,骨头要清理掉,脓腔要彻底冲洗干净,小腿骨的空腔怎么办?感染复发又怎么办?而且孩子已经这么虚弱,做了手术很可能活不下来。

主任面无表情,但言语之间已经有拒绝的意味:他没有信心。

虽然夫妻二人已经等了一天,主任还是婉拒了他们的请求,请他们带着孩子再找更上级医院看看。

但这一对农村来的年轻人,显然除了那个好心的县医院大夫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脉。他们还能去哪里呢?

没有信心绝对不是主任的一念之词,而且凭借他的经验,孩子可能活不了的。对于外科医生来说,孩子的结局是发生在手术前还是在手术后,这有巨大的差别。

我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主任最后一遍表示很抱歉,自己接不了这个孩子,准备把手里的纸条撕掉。

撕掉纸条,表明这次咨询到此结束。

就在这时,原本一言不发的女人突然走上前去,我原以为她要给主任下跪,而下跪这种方式显然在这种时候并无用处。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突然抓住刚主任的手,把那张纸条夺了回来。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懂了那个年轻妈妈的用意,纸条是自己的孩子命悬一线的希望。她把那张纸条夺回来,是想告诉主任:虽然你不同意,但我不会放弃。

这个农村来的新手母亲,用这样的方式,阐释了她的坚持。

一瞬间,我看到刚主任的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带着一种众生皆苦的无奈,也带着一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妥协:「现在办急诊住院,明天周六加班给孩子手术。」

我连夜写病历,查体,然后,一针见血。夫妻俩带着孩子走后,主任把电话打给了护士长和麻醉科。

第二天,在手术室,主任切开了宝宝红肿的腿骨,抽出了一整管的脓液,然后用抗生素反复冲洗脓腔,这仅仅是一期手术,在确保后续感染得到控制后,才能考虑再进行骨骼的重建。

手术完成后,麻醉师几乎是一路抱着这个命悬一线的宝宝,护送他回病房。手术还不能宣告成功,主任和这个病例的拉锯才刚刚开始。

那也是我在省医院实习的最后一天。宝宝暂时解除了痛苦,在病房的监护中睡得很沉。主任说这阵子辛苦了,请我和师兄在路边烧烤摊吃个饭。还是那件红色条纹的保罗衫,还是那抹不易觉察的微笑,

济南的傍晚,夕阳西下,蝉鸣渐弱。我敬了主任一杯酒,敬过往,也敬明天。

作者摄

故事二

忘不掉相貌的孩子

第二个故事是我在另一家医院的时候,依旧是个实习医生。只不过那里人手充足,我的作用变回了仅仅写病历。

那天,科室接收了一个经基金会援助来做手术的孩子。2 岁的孩子看着很健康,但是有先天性心脏病。更加特殊的是,他是一个福利院的孤儿,负责照顾的也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

我给孩子查体的时候,发现那貌似整齐的衣服其实已经很多污渍。他的病变很简单,超声报告仅仅是房间隔+室间隔缺损。但是上了手术台,打开心脏后,主刀发现真实的病变远远不只如此,是一种很难定性的复杂畸形。

那天的手术我没有参与,但是当我第二次看到主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手术做了一天。孩子已经回到了病房内设立的 ICU,我天真的以为,虽然艰难,但是手术已经做完了。

可是那个孩子的心脏在凌晨 2 点就支撑不住了,在所有的药物支持都已经难以维持循环之后,2 岁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后来的死亡讨论中,主刀向全科的医护人员复盘手术中的所见,可我作为还没有正式入行的实习医生,对于复杂先天性心脏病完全听不懂。

这个病例讨论很快过去了,科室继续收治一个又一个的心脏病患者,而那个 2 岁的福利院孩子,没有亲人,没有追思,我甚至没有记住他的名字。但我记住了他的相貌。

在我正式成为心脏外科医生之后,经常想起这个早已远去的幼小生命。

在无人打扰的黑夜里,我时常会想起把听诊器放在他胸前时的温度,想起他少不更事的哭闹和白白净净的脸庞。

如果有可能让他活下来,他带着这颗大修过的心脏,走出福利院,走进这社会的黑暗森林,这一生的飘零和孤独,他又该怎样度过呢?

故事三

5% 的区别

第三个故事,是我在比赛现场讲的。

那是 12 年前,我已经是入职第一年的心脏外科医生,在小儿外科轮转。

科室的手术节奏非常紧凑,常常是今天住院的小宝宝,马上完成病历文书和术前检查,明天就手术,效率高,花费少,家长也少折腾。

当然,前提是简单先心病。

那天我在给一个哭闹中的1岁女孩查体时,发现了不对劲。通常来说,简单的小室间隔缺损,宝宝四肢氧饱和度都应该是接近 100%,但对于这个孩子,我却怎么测量都不到 95%,而且四肢都一样。

95% 和 98% 有本质的区别吗?

一个成年人,当肺里有点痰的时候,测量也会是 95%。更何况测量的时候,孩子常常哭闹,这个时候就是波形不稳,数值会偏低一些,应该没事吧。

不,检查不彻底,等于彻底不检查。

到了晚上,等孩子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又测了一遍,依旧不到 95%。

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有问题。我深夜汇报给主刀,得到答复:手术暂停,明天继续查。

后来 CT 查明了,这个 1 岁的女娃,有一支异常生长的体静脉(左上腔静脉),直接长到了肺静脉上,由此造成了一小部分的静脉血混入了左心房,最终使得氧饱和度下降了不多不少的 5%。

手术变复杂了,病历要重新写。当我下诊断时,却发现HIS系统诊断库里甚至没有这个诊断。经过和医院信息中心的反复沟通,终于加上了一个贴切的诊断:体静脉异常连接。

手术很顺利,这个 1 岁的宝宝,手术后的饱和度是 100%。

在一个值班的晚上,病房的监护区里,她在婴儿病床里嘤嘤的哭闹,护士怎么安抚都无济于事。我尝试着把她慢慢抱在了怀里,顷刻,这个宝宝安静了下来。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非本文中案例)

等我再次低头看,这个我亲自经手的患儿,此刻在我的白大衣里安然睡着了。作为一个心脏外科医生,安抚一个哭闹的患儿其实不算什么。但这个小小的生命,在我近似偏执的术前筛查里,发现了她隐藏在心脏深处的秘密。

假如,仅仅是假如,当初我认为是一个测量误差,随手记录 100%,手术会是什么结局?

而那些,已经都是假设了,就让那些波澜和风雨永远留在过去吧。

在这所医院每年 1 万余例手术中,这样的努力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但我作为一个职业生涯刚刚起步的年轻人,在还没有任何主刀资质的时候,用自己的努力守护了一个幼小的生命。

你以为医生能有多善良?

三个故事都讲完了。回到最初的问题:你以为医生能有多善良?

本文作者在演讲现场

我给出自己的答案:因为 TA 们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而我们做不到置之不顾。

如同三个故事里的孩子,他们的出现,如果仅仅是听说,很难与其悲欢共通。

但如果你在现场,如果你亲眼看到那个从白天等到黑夜,又牢牢握住那张纸条不肯放弃的母亲,如果你亲眼目睹那个孤独的福利院孩子生命终止在 2 岁的年纪,如果你亲身感受到一个被你挽救的小生命静静的睡在你的怀里……

当 TA 们抬头看向你的那一刻,似乎有一种东西被瞬间击穿了。这就是我们内心的善良。

而善良的人,总是不肯放过自己。

在从医的路上,恐惧是人类的本能,勇气则是医生的赞歌。

而你,我的朋友,你是真正的英雄。

作者简介: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心脏外科副主任医师,山东大学七年制医学硕士,北京协和医学院医学博士。北京市卫生健康委员会第四批健康科普专家,首都卫生健康青年专家库成员,第三届首都卫生健康十大「未来之星」。

本文首发于作者个人公众号:北境刀客,授权丁香园发布

策划:gyouza,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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