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和王熙凤的性关系遭遇到的最严重的危机,是尤二姐的出现。这并不意味着婚姻危机,因为像贾府那样的家庭,男主子三房四妾原是很正常的。王熙凤原以为,虽然因贾琏“乱搞”而大闹过,那夫妻相处的格局应该还能长久维系,所以在贾母开玩笑说把鸳鸯“给琏儿放在屋里”时,她很轻松地说:“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跟他混吧。”没曾想,贾琏因色欲勾搭上了尤二姐,在偷娶之后,竟从性关系上生发出了真挚的情爱,贾琏从尤二姐那里感受到了绝对不能从王熙凤身上获得的温柔和顺,从此对王熙凤在性事上也就一冷到底。王熙凤的遭遇比现在我们常说的“第三者插足”更惨,因为贾赦偏又赏了贾琏一个秋桐,一刺未除,平添一刺,为了拔去这两根刺,王熙凤先礼后兵,欲擒故纵,借刀杀人,还假装好人,虽然终于使他们的家庭结构复原,却永远失去了贾琏对她的情爱(如果有过的话)与性爱(那是曾经相当浓酽的)。
关于王熙凤的命运结局,第五回里有“一从二令三人木”的暗示。有研究者指出,这意味着她与贾琏的夫妻关系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贾琏对她言听计从,第二阶段则是反过来对她施以命令,第三阶段则是把她休了。可惜现在八十回以后曹雪芹究竟怎么写的我们无从看见,只从某些脂砚斋批语里得知,曹雪芹笔下有王熙凤沦落到被役扫雪等情节。
《红楼梦》里对贾琏王熙凤夫妻生活的描写,不避讳写性,却又用笔巧妙,既提供了那个时代一对标准贵族夫妻日常起居的栩栩如生的画卷,又透过他们性爱关系的变化揭示了宗族间的利益摩擦与个人间的性格冲突,而其中的某些内涵,更具有超越时代的性质,使当代中国人在处理与理解夫妻两性关系上,可以得到有益的启示。
贾珍尤氏的夫妻生活贾珍虽然跟贾宝玉平辈,是贾政的堂侄,但是在贾氏家族中地位很高,担任了族长,连老祖宗贾母对他也总是格外客气。《红楼梦》第二回里交代得很清楚,这是因为宁国府地位高过荣国府,宁国府的主人贾敬抛家去城外道观中烧丹炼汞,把官位让给儿子贾珍袭了,他所袭的三品威烈将军只是个虚衔,不用上班办公,宁国府就成了他惟我独尊的纵欲王国,整天一味高乐,就是把整个府第竟翻了过来,也无人敢管。贾珍的正室夫人是尤氏。如果说荣国府里的贾琏王熙凤尽管有利益与性格等多方面的矛盾,但也还有过比较和谐的性生活与情感交流,那么,宁国府里的贾珍尤氏这对夫妻,就简直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什么性爱与情爱。
有的读者因为对《红楼梦》读得不细,模模糊糊地觉得贾珍尤氏岁数挺大,似乎比贾政王夫人小不了多少,《红楼梦》电视连续剧里贾珍的造型,就特别要突出他的胡子,尤氏的造型则是徐娘半老而风韵全无。这是不正确的。在《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故事里,贾珍到最后也就三十五岁刚过。在贾氏家族的男性系列里,贾珍是最富阳刚之气的,从接纳租贡、分派年物、训斥子侄、布置祭祀、组织射鹄等情节里,曹雪芹塑造出了一个自信、骄奢、健康、勇为的男性贵族形象。贾珍与尤氏的婚姻,究竟是源于父母之命,还是媒妁之言,或者竟是贾珍自己的选择,书里没有交代,但尤氏比他小很多,尚在青春期,则是时有逗漏的。
书里贾珍之子贾蓉出场时,写明是十七八岁,那个时代男性十五六岁就可以娶妻生子,则可推算出来贾珍那时约在三十三四岁左右,尤氏呢?在“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回,王熙凤骂贾蓉“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说明贾蓉非尤氏所生,尤氏是续弦填房的夫人,因此可能也就三十上下。第五十八回写到因宫里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和尤氏都是诰命夫人,按规定都得去,“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把他腾挪出来,协理荣宁两处事体”。如果尤氏是接近更年期的妇女,哪敢如此上报?绣春囊事件爆发时,王夫人先是认准系王熙凤不慎失落,王熙凤发表长篇辩护词,把涉嫌的范围尽量扩大,其中就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的话语,那个时代妇女“不算甚老”的概念,应在三十五岁以下。到书中七十六回,大观园里已经一派萧飒悲凉,贾母还要强颜欢笑,聚族赏月,尤氏讨好说:“我今日不回去,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说“奔四十岁”,是把夫妻放在一起混算,但先承认“虽然年轻”,可见她那时还应属于风韵犹存的少妇,绝非已经淡漠了性趣,进入了更年期的中年妇人。
贾珍是个七情六欲非常旺盛的男子。他与尤氏似乎还算相敬如宾。他与儿媳妇秦可卿既有情爱也有性爱,这其实也并非什么绝密的事情,贾宝玉随王熙凤从荣国府到宁国府作客时,就亲耳听到过焦大酒后破口大骂“爬灰的爬灰”。“爬灰”也可以写作“扒灰”,据说庙里香炉中烧锡箔纸叠的元宝,有时烧不尽,就有人用铁耙到里头去扒未烧尽的锡箔好再利用,“锡”谐“媳”音,“扒灰”即“扒锡灰”也即“趴媳”,就是公公与媳妇乱伦,这俗话转了几道弯儿所影射的意思才到位,难怪贾宝玉听到虽“只觉有趣”却莫名其妙。
后来秦可卿突然“淫丧天香楼”,其中大有隐情,我有专文考据,此不赘述,一贯很能理家的尤氏“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撒手不管。这是全书中尤氏惟一的一回罢工。但总体来说,尤氏只能对贾珍的纵欲享乐取隐忍维护的态度,这也是封建社会里多数贵族富户正室夫人无法逭逃的宿命。贾珍的小老婆颇多,第七十五回贾珍带领妻妾在会芳园丛绿堂赏月作乐,“贾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凤等四个也都入席”,四个小老婆都是谁呢?贾珍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前面还提到一位偕鸳(有的版本写为偕鸾),另一位佚名。贾珍对尤氏的两个妹妹(虽然无血缘关系)还公开染指。贾珍的旺盛情欲里还包括对男色的喜好。甚至他所收养的宁府正派玄孙贾蔷,“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蓉、蔷关系暧昧,他“自己也要避些嫌疑”,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立门户。他的亲妹妹贾惜春对人生产生幻灭情绪,其重要原因就是“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因此“矢孤介杜绝宁国府”,遁入空门。
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婚姻制度都赋予一夫多妻以合法性,社会道德也认为合理。这是为了宗族能在传宗接代上获得最大的可能性,而几乎完全不去考虑夫妻的情爱因素,在性事上也往往只着眼于“播种”;男方一般可以纵欲,女方则必须“守节”,这是非人道的制度与观念,对妇女尤其不公平。西方现代社会虽然男女情欲与性事方面都很开放,但一旦缔结婚姻,还是很慎重、郑重的,婚外偷情,结一些露水姻缘绝不稀奇,发现难以共处则离婚如脱衣,但故意重婚的则并不多,男人“包二奶”的现象并不严重,因为对情欲旺盛的男人来说那样做的成本太高,不划算。中国当前社会富人多了,男性大富者虽在总人口中只占极小比例,但与人口总数一乘,得出的数目恐怕足以塞满一个小国。
当下中国男性富人“包二奶”的现象屡禁不止,其原因也可从阅读《红楼梦》获得憬悟,毕竟我们这里从法律、道德上否定一夫多妻制才刚过半个世纪,而类似尤氏那样的忍气吞声的原配夫人还很不少;而在当下中国内地的社会结构里,一个富男“包二奶”还有足够的社会缝隙可以逃避风险,在纵欲方面成本较低,对性病的防拒也较安全,甚至于像《大宅门》那样的电视连续剧,把男主人公旺盛的性欲与妻妾同堂以客观为名作褒扬性的展现,也能被很多的观众容纳欣赏,可见我们一般俗众在婚姻、爱情、性爱等观念方面,都还蒙有旧传统的灰尘。抖落、清除这些灰尘,应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凤凰网无关。其原创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及时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请自行核实相关内容。
共有评论0条 点击查看 | ||
编辑:闫昭遐
|